当疯癫与分娩遇上医学从钟形罩看冷战时期的美
一、医学、疾病与患者身份
20世纪中叶,医学成为美国国家权力监督、调节、管理、规训和控制人们,以生产出驯服的身体的意识形态工具。在冷战这一特殊的历史和政治背景下,人的身体,尤其是女性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医学之中并被其控制。医学确立了一个区分正常和异常的系统,并借此对人们的身体进行评估、管理和监控。葛红兵和宋耕指出:“在以身体为中心的现代社会,人的身体从出生到死亡都处在医药的监控下,权力通过医药来管理人的身体,通过对疾病的诊断和隔离来规范‘正常’的身体。”①沿袭福柯将人的身体视为生产工具的主张,他们认为:“因为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创造最大的生产价值,所以如何通过医药和卫生来维持和改善健康,就成为以身体为中心的现代性最为关注的问题。”②在福柯看来,医学对人的身体的极大关注除了经济方面的考量之外,还含有政治因素。权力不仅要借助医学维持人们身体的健康状态,还要确保这些身体的驯服性,因为只有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的身体,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在《钟形罩》所描述的冷战时期的美国社会中,医学对人的身体和健康状态的关注具有显著的政治色彩。
疾病的社会话语和“病人”的角色定位强化了医疗权力对人们的监控和医患之间的权力失衡。在社会学中,疾病被视为一种特殊的偏离现象,它不仅偏离了健康这一正常状态,还使患者偏离履行其社会职责的正常轨道。Parsons认为,疾病作为一种特殊的“‘偏离’行为”指的是一种“无法满足机构指定的、个人在社会中所应扮演的一个或多个角色的期望”③的行为。疾病的社会话语塑造着人们对“病人”这一身份的认知。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开篇即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④一个无法履行社会为其指定的职责和义务的人,不再是一个受欢迎的、令人满意的、做出贡献的社会公民,甚至会被视为社会的累赘。因此,医疗机构的目标不仅是治愈疾病,更是恢复病人履行其应尽的社会职责和扮演好其社会角色的能力。此外,“病人”这一角色的定义暗示患者“需要医疗帮助或医学治疗来恢复正常”。这种角色定位使医疗机构对病人实行强制合法化,也指定了病人应履行的职责:服从医生命令,配合医生治疗。在《钟形罩》中,医生与病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明显失衡,医生具有凌驾于病人之上的绝对医疗权力。产妇和精神病人在医疗空间内,丧失身体自主权,成为玻璃罩中被医疗人员监视、观察、摆布和控制的傀儡。
二、医学、分娩与母亲身份
在美苏冷战背景下,美国的家庭意识形态与美国国家话语和美国国内实行的大规模文化遏制紧密相连。在宣传战中,美国力图通过体现在“郊区家庭理想、完备的现代家电和家庭成员明确的性别角色分工”⑤等方面的美国式生活的优势,彰显自己作为资本主义强国的优越性。在此背景下,美国掀起了一股女性回归家庭和复兴传统的性别角色分工的热潮,“幸福的郊区家庭主妇”形象成为美国社会对所有女性的角色期待和百万美国女性竞相效仿的样板。弗里丹尖锐地指出,“自1949年以后,对美国妇女来说,女性的完美,就只存在唯一的一种定义,那就是主妇加母亲”⑥。当时一个被奉为真理的信念是:“妇女的生理结构决定了她的命运。”⑦也就是说,女性的生理结构注定了她们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按照“女性奥秘”的观点,女性的天职就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母性是女性独有的、上帝赋予的神圣特质,“女性完善的秘密就是生孩子”⑧。在女性奥秘的影响下,百万美国女性走上了家庭主妇的“光荣”道路,很多女性甚至将生孩子作为自己的事业。这一时期出现的著名的婴儿潮现象便有力地说明了女性奥秘对美国女性的影响之大。
在《钟形罩》中,女主人公埃斯特·格林伍德的邻居、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七个孩子的渡渡·康威,便是“幸福的家庭主妇”和女性奥秘所宣扬的完美的母亲形象的典范。渡渡在小说中的出场方式意味深长。这一角色未出现之前,读者便能听到她推的婴儿车轮子尖利的响声,随后才进入正面的人物特写:
一个不到五英尺的女人,挺着个奇特的大肚子……
一丝庄严的、近乎神圣的笑容使这女人光彩照人。她脑袋幸福地往后仰着,冲着阳光微笑,活像一枚搁在鸭蛋上的麻雀蛋。
这一特写镜头首先呈现的是渡渡“奇特的大肚子”,随后才过渡到对她表情的描写。这无疑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人物出场方式。首先出现的婴儿车的响声和随后的大肚子立即将她作为一位母亲的形象凸显出来。之后普拉斯并未对渡渡的外貌特征或个性特征进行描述,而是将重点放在渡渡的笑容上,并将这种笑容描写成一种庄严的、神圣的、满足的笑容,一种典型的、母亲式的笑容,一种绘画和雕塑中常见的圣母玛利亚的笑容。普拉斯对渡渡这一角色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述,但如此详尽的描写并未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而是一个异常模糊的形象,这一形象可以是任何一个怀孕的女人或任何一位母亲。作者巧妙地通过这样一种人物处理方式表达了对“女性奥秘”的讽刺和批评。这一奥秘创造出的理想的母亲形象成为所有美国女性的样板,它抹杀了女性的个性特征和独特性,将所有女性同质化为“完美的”母亲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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